圖片自上至下依次為新疆喀什地區伽師縣縣城風光、伽師胡楊生態園、伽師居民家中用上自來水、伽師西梅。 張多慶攝
伽師城鄉安全飲水工程沉砂池。 張多慶攝
一
2020年5月20日，一個難忘的日子。這一天，來自慕士塔格峰的冰川雪水，跨越上百公里的主管網，汩汩地流進新疆喀什地區伽師縣城，又通過1000多公里的支線，流進鄉村，流進每一戶人家，結束了當地群眾數百年吃苦咸水的歷史。這一天，從鄉村到縣城，處處洋溢著歡聲笑語。
也是這一天，暮色初降，一輛汽車駛離燈火通明的伽師縣水利局辦公樓，朝著喀什方向疾馳。
副局長王磊的聲音帶著哭腔：“劉局長，你早就答應的，只要一通水，你就住院。你看看，都病成啥樣了？”
劉虎的頭無力地枕在車椅靠背上：“我說了，不要緊，等把手頭的工作做完，再去醫院也不遲。雖然通水了，后續工作還很多呢。”
“絕對不行，你的化療，都耽誤半年了。”司機吾斯曼·熱合曼抹了一把眼淚，將車開得飛快。
車子停在喀什地區第一人民醫院。
王磊和司機架著劉虎，直奔呼吸與危重癥科。劉虎請求與病重的父親安排在同一間病房。
劉虎攥緊父親的手，半跪在床前：“爸，兒子來看你了，兒子來晚了。”
老人緊蹙的眉頭舒展了些，問：“虎子，事情辦完了？”
“爸，辦完了。伽師全縣喝水的事，解決了。”
劉虎正想描述群眾喝到甜水的歡快場景，卻被父親劇烈的咳嗽打斷。
那是父子倆的最后一次對話。那晚之后，父親一直高燒不退，再也沒有清醒過。4天后，人就走了。
二
劉虎是土生土長的伽師縣人，打記事起，就跟著哥哥姐姐去村頭的澇壩里擔水吃。所謂澇壩，就是一個大水坑，四周長滿蘆葦，渾濁的水里不但有蛤蟆、青蛙、大量的蚊蠅，還有枯枝敗葉和垃圾臟物。人們頂多用紗布把水過濾一下，再撒一把堿，沉淀一晚，第二天作生活用水。澇壩水又苦又腥，難以下咽。即使這樣，澇壩依然是全村人的生命線。由于人畜共飲、污染嚴重，許多村民染了病。
1995年春天，伽師縣的人們終于等來了好消息。轟隆隆的鉆機聲響起，一共打了62眼機井。清澈的地下水從一口口井里涌出，人們提著擔水的水桶，欣喜地排成長隊。水讓伽師縣陡增了無限生機。澇壩被填埋了，種上了果樹，縣城馬路邊也栽種了白楊樹等行道樹。
然而，好景不長，一場突如其來的地震造成伽師縣地下巖層斷裂。地下水受到污染，不再適合飲用。
2016年10月，劉虎被任命為伽師縣水利局局長，這一年他42歲。上任不到兩周，全縣的水利站點，他跑了個遍。他的辦公桌上鋪滿了水利施工圖：水庫設計、渠道建設、管網布置、農田灌溉……
這讓副局長阿巴斯·斯迪克備受鼓舞。阿巴斯·斯迪克高考第一志愿報了河海大學水利工程系。畢業后，他義無反顧地回到家鄉，立志為家鄉的水利事業做貢獻。伽師縣水利局匯聚了一批熱愛水利事業的工作人員，他們有一個共同的心愿：一定要讓鄉親們吃上甘甜的水。
2017年，劉虎主動申請到單位幫扶的古勒魯克鄉歐吐拉古勒魯克村擔任駐村第一書記。
第一個月，他就馬不停蹄地訪遍了全村的296戶人家，他與村民談心、了解情況，更與群眾吃住在一起、勞動在一起。
在入戶走訪的過程中，村民發現劉書記經常咳嗽。村干部勸他去醫院檢查一下，他說春耕太忙，等全村的棉花播種完了再去。一直拖到5月中旬，他才趕到喀什醫院。拍片發現肺部有問題，再活檢，確診是惡性腫瘤，直徑已達7厘米。劉虎拒絕了手術，說自己還在駐村，不能耽誤工作，還是以化療為主。化療之后，醫生高興地告訴劉虎，效果很好，腫瘤已經縮小了1/3，讓他一定堅持每月化療一次。
回村的路上，劉虎叮囑司機，不要透露自己的病情。此后，劉虎每個月去一趟喀什化療，都是晚上去，一早就趕回村里。
回到村里，村干部轉給他一封信。這是在伊犁師范大學讀書的凱力比努爾·賽來寫給她父母的。由于家里貧困，她不想給家里增添負擔，想放棄讀書，回村務農。劉虎找到孩子父母，希望他們能支持孩子讀書，自己一定想辦法幫忙。3天后，劉虎把6000元生活費給女孩，并寫信鼓勵她好好讀書，將來回來建設家鄉。
劉虎還幫助艾尼·買買提的兒子阿爾曼·艾尼治眼睛，幫助村民托乎提·吐地開商店，給阿米娜·肉孜安排公益性崗位，給圖爾迪·卡斯木老人送菜苗子……駐村兩年，許多家庭都得到過劉虎的幫助。
三
2019年2月，在喀什地區水利局，局長王博緊緊握住劉虎的手：“劉虎同志，告訴你一個好消息，自治區正式批準了伽師縣城鄉飲水安全工程方案，總投資17.49億，跨越3個縣，干支管線總長1827公里，這可是目前國內投資最大的飲水安全工程。要求2020年6月前，必須通水。”看著因病消瘦的劉虎，又補充一句：“現在只有16個月，擔子很重啊！劉虎同志，能否啃下這塊硬骨頭，我最擔心的，是你的身體……”
“王局長，我身體沒問題。我知道伽師人對甜水的渴望。拼了命，我也要干好！”劉虎說。
王博再三叮囑劉虎，一定要保重自己的身體。
早在一年前，還在駐村期間，劉虎就時常帶著縣水利局的工作人員去尋找水源。他們把方圓數百公里內的河流、水道跑了個遍，又顛簸在崎嶇的山道，勘察莎車縣、阿克陶縣、喀什市可能有水源的地方。劉虎車里放得最多的就是干馕和止痛藥，有時趕不回來，就在車里睡一宿，好幾次化療時間，都錯過了。經過全面考證，他們最后確定從離伽師縣120公里的蓋孜河取水。這條河主要由慕士塔格峰、公格爾山等高山的冰雪融化而成，水質清澈，達到國家一級標準。
伽師是全疆最后一個整縣水質不達標的地區，即將開工的伽師縣城鄉飲水安全工程，是水利部掛牌督辦的脫貧攻堅重點工程，如果不能如期完工，對不起伽師全縣的父老鄉親。劉虎感到肩上的責任重如山！
一個月的時間，加班加點，劉虎完成了65個標段、105個合同的招標和簽訂工作。
整個工程和每個標段的情況，他都了如指掌，并及時協調各標段進度、各時間點的咬合度。有時候要一天步行20多公里，去尋找最佳的管網布線方案。
臥里托格拉克村輸水支管道施工現場，砌流量井的混凝土里竟然摻有泥土。平時和顏悅色的劉虎頓時發了火：“咱們改水工程，任何一個環節都容不得半點瑕疵，立即拆掉重砌！”當晚，他召集緊急會議，要求凡涉及項目驗收，必須由施工方、水利局負責干部和鎮干部三方到場，共同查驗，以保證施工質量。
施工最難的地段是穿越蓋孜河。劉虎每天都會到現場，盯著導流渠的開挖、指揮圍堰修筑、指導預制構件的生產、全程監督混凝土澆灌鑄牢等。他與工程師一起鉆進鋼管里，查看無損探傷超聲波的檢測。等大家都爬上大坡，卻不見劉局長上來，趕緊下去，這才發現他已經昏倒在管道口，身子縮成一團，不停抽搐。抬到車上，吃了止痛藥，緩過來的他堅決不去醫院，讓司機將他直接送到單位，說還有重要工作。
四
就在水廠建設規劃和設備采購論證的緊要時期，劉虎的父親檢查出了肺癌晚期。得知這一消息，劉虎跌坐在椅子上，可面前還有堆積如山的圖紙、資料、報表、設備清單……哪一樣都離不開他。他只好含淚懇求姐姐，讓姐姐替他多盡一份孝，等忙完這個階段，第一時間就去看父親。
過了一段時間，劉虎的檢查結果也出來了，由于沒有堅持化療，癌細胞已經擴散到全身。醫生心痛地告誡，他今后要面對的，是撕心裂肺的疼痛。
他知道自己的任務遠沒有結束，通水只是飲水工程的開始，之后的工程驗收、財務結算、水廠運轉、水質檢測、水流調配、工人培訓等階段性工作和制度性建設還在等著他。他要用生命最后的時光，盡可能地多做一些工作。
看到劉虎這般拼命，大家既敬重又心疼。
一天深夜，劉虎在上樓時摔倒了，怎么都站不起來，只好打電話請司機把他背回辦公室。他拒絕了司機要帶他去醫院的請求，只要求第二天給他配一副拐杖。
一天，劉虎和副局長王磊一起加班。深夜2點多鐘時，劉虎抬頭看不清東西了，以為是累的，就讓王磊扶他回辦公室休息。第二天晚上又一起加班，劉虎輕描淡寫地說：“醫院診斷，我左眼失明了。”王磊嚇了一跳：“劉局，你趕快回去休息，明天就去醫院，這里有我們。”劉虎笑著說：“看你緊張的，左眼看不見了，還有右眼呢。我的病就這樣了，工作時間再不能耽誤了。”
劉虎在水庫檢查蓄水量時，忽然摔倒。到醫院檢查，發現癌細胞已經侵入骨頭，脊柱發生病變，他再也無法站立了。面對這樣的結果，劉虎十分坦然，因為飲水工程的后續工作，在他的日夜奮戰下，已經基本結束。他告訴醫生，自己不住院了，可以回家陪母親和妻子，過一個安穩的新年了。
五
2021年2月25日上午，全國脫貧攻堅總結表彰大會在北京隆重舉行。劉虎獲得全國脫貧攻堅楷模榮譽稱號。
同一時刻，劉虎正躺在喀什醫院的病床上，通過平板電腦收看大會直播。劉虎深陷的眼窩里，閃爍著激動的淚光。
劉虎對哥哥劉軍說：“我現在最大的愿望是回到工作崗位上去，還有好多事情沒有做完呢。”
可惜，劉虎的愿望沒能實現。4個多月后，這個熱愛水利事業超越了生命的人，走完了他奮斗的一生，年僅47歲。臨終時他交代家人，要把一部分骨灰埋在水庫的大壩上。他要聽著汩汩水聲，流向千家萬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