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幾個人在城里喝酒,喝得興奮時,大家開始報身份。鄭先生說,他父親的爺爺,是一個農民。一個包工頭說,他的父親母親至今還是農民戶口,但和他到城里生活好些年了,包工頭在城郊買了花園洋房,加上裝修,花了好幾百萬。還有幾個人,推測上去,至少三代人以上,都種過糧,也就是說,都是農民的后代。
要真正成就一個貴族的血統,據說起碼要上百年,經歷像一條河流奔赴大海那樣的旅程。而農民就不一樣了,好比我祖父是農民,我的叔叔也是農民一樣。農民為農民遺傳下來的,最重要的是土地而不是血統。
那天我悶悶地喝著酒,很穩重地說,我也是農二代。我爸,18歲前種地,18歲后是當年老家村里第一個大學生,后來做了鎮政府的秘書,成了干部編制。我媽,18歲時因為家里的地主成分,流落到爸的家鄉,后來和爸成了親。但我爸還是半個農民,他從城里回家,常常挽起褲腿就下田,陪著我媽做農活。我小時候看見爸,在田里笨拙地吆喝著一頭牛,那頭牛也不把我爸當干部,根本不聽他使喚。我爸是個急性子,有一次牛懶惰,歪過頭去,像一個上學孩子偷吃零食那樣,去吃田坎上的草。我爸急了,猛拍牛屁股,牛發脾氣了,一個彈腿,把我爸給彈到稀泥田去了。我發覺,我爸的心靈,就是那個時候受傷的。有次,我爸從水田里回來,看見我在外邊玩耍,作業也沒做,他順手操起一根木棒追趕我,氣急敗壞地吼:“你不好好讀書,還要當農民嗎!”終于有一次,我跪在我爸身前保證:“我好好讀書,不當農民!”
我高中畢業后,回鄉準備做一個農民,再奢侈一點,用草紙寫作,立志做一個鄉土作家。我爸望著我的神情,儼然我是一個回鄉的難民。還是我堂叔慷慨,牽來一頭母羊說,侄兒啊,就送給你了,母羊可以下羊崽,一樣可以發家致富。干了半年農活后,我憋著一口氣,考進一個小鎮做了干部。我爸說,他睡醒了,張著嘴還在笑。我的堂叔,把那頭羊又牽回去了。
我在小鎮上做干部,依然和農民打交道。就像在土里打滾,我對農民的那種氣息,太了解了。而今我走路的姿勢,還是一個農民剛進城的模樣,不太自信,高一腳低一腳。我還市儈、小心眼,但我覺得,我骨子里依然和農民一樣善良。我親身經歷了一件事,一個農民與另一個農民吵架,之后雞犬不相往來,可后來,其中一家發生事故,要獻血,另一個農民沖到醫院,撈起袖管就要獻血:“來,我的血多!”我有好多農民朋友,他們喝酒時,喝得興奮,就脫了衣服,光著膀子喝。不過有次我郁悶了,吳大貴向我打聽航空母艦的事兒,我說,這個我真不知道。
城里的月光總是迷迷糊糊,我常常回鄉。但這些年,我發現,農民們紛紛進城了,種莊稼的人,已經像我這樣的“嚴肅作家”一樣少了。